廖偉棠專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賈樟柯的《風流一代》

廖偉棠    2024年11月30日 07:00:00
《風流一代》說著的基本上還是賈樟柯這二十多年來一直說的中國故事。(維基百科)

2015年我寫賈樟柯電影《山河故人》影評,最後一句是:「盡管趙濤起舞之地仍是1999年一樣的荒蕪,但2025年的中國,我們希望有一些不同的故事讓人期待。」

 

沒想到在2024年年末,我們盼來了賈樟柯新片《風流一代》,說著的,基本上還是賈樟柯這二十多年來一直說的中國故事。這也許不是賈樟柯的悲哀或者無能,而是整個中國的無能、失語,賈樟柯的拍攝(重組舊素材)行為本身,也是這種絕望無力感本身的表現——旁觀者難免有這種狐疑。善意理解,則是賈樟柯操作了一個名為「風流一代」的反諷觀念藝術。

 

在這二十多年的折騰之後迅速蒼老的一代,有何「風流」可言?故事線裡最後應該不到五十歲的男主角斌哥,看起來卻像七十歲以上的風燭殘年老人,這樣的視覺效果,我不信不是賈樟柯有意為之。「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辛棄疾)——不變的是大同工人文化宮為主的一系列社會主義大小舞台,隨著「新時代」不斷更新面貌五光十色;而被雨打風吹去的,是某些張以為自己能成為一代弄潮兒的臉孔,斌哥、潘哥、乃至於永恆的女主角巧巧(趙濤)。

 

其實電影一開始,兩組群像已經預言了這些衰敗。純紀錄片拍攝的山西農村婦女閒聊對歌,讓人想起賈樟柯早年紀錄片《公共場所》,也想起《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裡在老人院食堂裏緩緩移動的山西退休老人。大合照前夕的煤礦工人們,是來自《山河故人》裡「梁子」那一批下崗者的終局。他們都曾經以為自己是社會主義祖國的主人翁,最後要麼成為草台戲班的賣藝人,要麼就成為《天註定》裡的復仇者——但是後者太稀罕了,賈樟柯自己也知道,所以這次他放棄了徒勞的英雄主義,當《殺死一個石家莊人》的配樂響起,大街上都是任由宰割的韭菜。

 

「保衛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

 

難道賈樟柯真的沒有聽完整這首歌嗎?他不甘不引用這首插入中國人心坎裡的歌,又甘心低頭欷歔否定這首歌裡隱含的反抗。這就是賈樟柯一直的矛盾所在,不得不說,自從被體制接納之後,他越來越傾向於後者,既然這樣,我只能不客氣地說一句:這裡對《殺死一個石家莊人》的利用,是默認了某種宰割力量的必然。

 

賈樟柯的拍攝(重組舊素材)行為本身,也是絕望無力感本身的表現?(賈樟柯/圖片取自官方Facebook/2016年)

 

巧巧貌似和隨波逐流然後被巨浪淹沒的斌哥不一樣。這點從《江湖兒女》就強調過,《江湖兒女》裡的巧巧,也是一個俠女,而且比《天註定》裡被動的抗暴女性小玉更有自覺和對江湖的自定義。賈樟柯這次的處理相對放鬆了一些,雖然也以十幾次被斌哥推倒在巴士座位上的極限鏡頭呼應了《天註定》裡被人民幣甩打幾十次的小玉,但這次斌哥最終放開了巧巧,巧巧也沒有一把刀子可以從隨身包裡掏出來揮舞。

 

這股勁一點點地洩掉,因此當數年後巧巧前往三峽尋找斌哥,被流氓圍住的時候,巧巧從包裡掏出一個防狼電擊器,也像小玉/俠女那樣揮舞起來,我們未免覺得尷尬。就像整部片給我的主要感受一樣,尷尬,為這從未風流的一代深感難堪。

 

熬過2008-2020的盛世——這裡我感謝賈樟柯大刀闊斧,沒有多少表現盛世之盛。電影的第三部分直入所謂「疫情時期」的中國。雖然不比婁燁直接,賈樟柯這裡還是堅持了一些勇氣記下了一些時代的荒謬細節,這些細節也許在中國以外的觀眾眼中沒有什麼特別,我們在新聞早已熟睹。但要是想到中國的宣傳機器現在的要務是抹去那一段時期的記憶,我們還是覺得賈樟柯的電影在此刻(被大肆刪減後)公映,多少有點喚醒的作用。

 

不過,賈樟柯的態度如何我們難以捉摸,巧巧最後的選擇恰好就是賈樟柯式曖昧/狡猾的表現。《江湖兒女》裡的巧巧收留了斌哥,最後是斌哥不堪寄人籬下出走了;《風流一代》的時間跨度更大,十幾年後在「疫情」後期那個反而光華四射的現代化大同裡,任職大商場售貨員的巧巧重遇偏癱老人斌哥之後,充其量只是替他綁好了鞋帶,之後把夜行衣一披、發光手帶一戴,就隨著「夜跑團」的青年們,「跑進新時代」。

 

這裡固然可以解讀為巧巧作為那一代囿於江湖和愛情的女性的終於獨立,但從她選擇集體運動這一行為,又未嘗不可理解為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的靠攏和臣服——尤其是聯想到賈樟柯在2018年到2022年擔任人大代表的事蹟。

 

「以後再拍電影的時候,我會把我的人物放在更加清晰、具體的歷史環境下去思考,放到一個更加清晰的、背後的經濟體系中去思考。因為人就是被這些元素塑造的。更主要的是,我覺得歷史意識很重要。不知道為什麼,當代表給了我很強烈的歷史意識,我們不是在當下這一個點上看待問題。總書記多次講『久久為功』,這帶給我們一種新的對於中國歷史意識的理解。對中國更有耐心,對變革更有信心,不會為眼前的挫折去灰心,因為很多事情的改變確實需要一代人接著一代人幹。」

 

以上來自「央廣網」的欄目「代表」裡對賈樟柯的專訪:《當代表五年,它讓我獲得了「宏觀」》他的自述。我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補充了,只有相信我曾經熱愛的導演在心中依然有著複雜的矛盾可堪咀嚼,而不是真的屈從了那些冠冕堂皇的風流話術。

 

相對於誇誇其談,巧巧這次在整部電影一言不發,直到終結前,在跑步群體裡,跑著跑著突然衝前「哈」了一聲。沒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如果這是反諷,是自嘲,是最卑微的反抗,那該多好。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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