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上報專欄文化教育

廖偉棠專欄：戰後秘語，另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廖偉棠 2024年12月29日 01:00:00

大島渚拍攝於1970年的《東京戰爭戰後秘語》和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異曲同工。（圖片擷取自《東京戰爭戰後秘語》電影）

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奪得金馬影展最重要的兩個獎項（最佳劇情片和最佳導演）之後，現在正在台北各大院線征服觀眾，贏得極佳口碑。不過同時有一部異曲同工的電影則在光點台北的小眾影展裡只播出了一場，我有幸趕及觀影，獲得不亞於前者的震撼，後者就是大島渚拍攝於1970年的《東京戰爭戰後秘語》。

為何說兩部相隔半個世紀的電影異曲同工，首先它們都是由一部完成的電影發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源自片中「導演」發現電腦硬盤裡有一部十年前沒拍完的電影，於是想組織當年的劇組把它拍完，結果拍到一半遇著新冠大疫爆發，劇組被困旅館，電影變成極端荒誕的悲劇，就跟外面那個國家、世界一樣。

而《東京戰爭戰後秘語》開始於一部左翼青年電影工作組的攝影機被其中一位「無名」成員（下稱「那傢伙」）拿去拍攝自己的「遺作」，主角元木前往奪回不果，目睹了「那傢伙」跳樓自殺，攝影機被警察拿去作為證物，元木狂奔追趕警車而暈倒在隧道中…

當元木甦醒過來，世界失去了所謂的真相，他堅持認為「那傢伙」是他的好友，是出於絕望自殺，並且把遺言寫在最後拍攝的菲林裡（電影的英文名稱就叫做The Man Who Left His Will on Film）。但當沖洗好的菲林從警察局拿回來，大家看到的卻是一堆無意義的風景、空鏡頭等等，形如廢片的組合，換言之這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元木拒絕接受這個「真相」，他脅迫他堅稱是「那傢伙」的女友的泰子和他一起追尋電影拍攝過的場景，甚至打算重拍所有的鏡頭，以幫助亡友完成電影。最後《東京戰爭戰後秘語》完成了一個迴圈，元木也手持攝影機從高樓跳下，攝影機裡的電影依然沒有完成⋯

其次的關鍵在於片名中的「戰爭」、「戰後」，與之相比，《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處於一場荒謬的戰爭中看不到盡頭，而《東京戰爭戰後秘語》的戰爭卻讓我想起婁燁的另一部名作《頤和園》裡，女主角余虹在日記裡引用的一句話：「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戰後就是戰士們寸步難行的時代。

一般認為，大島渚所謂的「東京戰爭」，指的就是1959-1960年的「安保闘争／あんぽとうそう」——以日本左翼學生和知識分子、進步工人為主的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簽訂的抗爭運動。大島渚曾是運動的熱衷者，或者說，他與現實的革命同步開始了自己電影新浪潮的革命。那麼說「戰後」就指向了「安保鬥爭」以及隨後全共鬥、聯合赤軍等運動失敗後，日本理想主義者漫長的守喪期。大島渚等這一代退潮後的鬥士，大都陷入惶惑與絕望之中，而大島渚與他們不同的是，他嘗試用電影去反省這種絕望。

革命意氣，那也是《東京戰爭戰後秘語》會讓人想起法國高達導演的紅色時期（以《中國姑娘》為代表）的緣故，但大島渚比彼時的高達更為冷酷和清醒，元木這個角色以及電影工作組諸君的態度很能代表他的反思。元木先是執著，後來動搖，甚至想要矢口否認「那傢伙」的存在，就像「安保一代」的一部分「幸存者」在PTSD狀況下選擇遺忘甚至漠視運動歷史一樣，他喃喃自語：「這一切存在過嗎？」「那傢伙」代表了他們無法面對的那個激情燃燒過的自己。而電影工作組諸君更像是停留在運動狂熱走不出來的另一部分人，尤其那些個依然振振有詞背誦左翼理論的離地學生，簡直像從高達電影裡投射到日本的影子…

不過，有一人例外，那個被硬說成「那傢伙」的女友的泰子。她一開始就承受了元木的性暴力以及意圖洗腦，後來也遭到一群穿著講究的流氓的強姦，但她始終超然、蔑視那些「現實」。如果說「那傢伙」和元木是革命的兩面，泰子就是純粹的理想主義信奉者本身。在元木因為絕望而指稱「那傢伙」也是絕望而自殺的時候，泰子告訴元木：「他沒有留下遺言，他只是在那天早上默默擁抱了我。」而那擁抱，是「像風在吹，像水在流，像雲在跑，像太陽照耀著令人晃眼…」元木反駁說：「風沒有吹，水沒有流，陽光還照耀嗎，不要讓我笑了，他是誰？他是那個拍了這部骯髒的電影然後死去的人。」他甚至說那部未完成的電影拍攝的「只是悲慘的景色，跟其他地方一樣的骯髒景色。」

泰子說：「不，裡面一定還有更好的地方，只不過你看不到，你是看不到它的那個人。」這句話足以令我們的虛無汗顏。元木雖然不認同泰子的話，但他此後的確嘗試去重看、去想像那些他「看不到」的東西是什麼，直至死亡。

我相信泰子。在她在車上被流氓凌辱的時候，她甚至看到了「那傢伙」跟元木都看不到的地方：無言的天空，疾馳的浮雲。戰後的秘語不止存在與那台BOLEX H16攝影機匣子裡的菲林上，也不存在於元木他們的風魔，而存在泰子那承受了「悲慘的景色」投影的肉體上。這一點，即使是後來向她致敬的貝托魯奇《戲夢巴黎》，也未必領略得到。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婁燁大島渚東京戰爭戰後秘語

熱門新聞

（測試）【完整菜單】延長至五月底！添好運港式飲茶 100 分鐘點心吃到飽只要 699 元

（測試）【完整菜單】延長至五月底！添好運港式飲茶 100 分鐘點心吃到飽只要 699 元

美日俄三巨頭如何瓜分世界是我們該擔憂的事

廖偉棠專欄：《巴布·狄倫：搖滾詩人》──挑釁的傳主，不挑釁的傳記片

台日菲防禦監控情資共享之必要與迫切

為什麼川普不可能變獨裁

國防部修訂「志願士兵甄選條件」的省思

這樣的信徒不是在敬奉神明

【大師講堂】抗中或成川普和莫迪「兄弟情」的催化劑

從台灣到美國　政治文化才是民主良窳的關鍵

「藍白敵人論」無法讓罷免運動成功

廖偉棠專欄：戰後秘語，另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熱門關鍵字

回首頁

大S猝逝

最新

調查

評論

國際

焦點

軍事

流行

生活

遊戲

影音

專題

大師講堂

廖偉棠專欄：戰後秘語，另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熱門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