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弋丰專欄：文在寅最懂柯文哲的「架上商品論」

南韓總統文在寅最近很悶，當初他競選時以反薩德為口號，聲稱要勇敢對美國說不，吸引南韓選民同仇敵愾支持，不料，當選後才知道這是死胡同，政策大轉彎，薩德也布署了，還處處配合川普，引來選民的強烈反彈，沒想到，這樣委曲求全，川普卻打了他一記耳光，稱薩德這麼好的武器，南韓為何不付錢？

薩德問題起於南韓前任總統朴槿惠時代，朴槿惠原本熱愛中國文化，加上前任李明博的親美親日反北韓政策引起國民反彈，因此朴槿惠剛上任時原本傾向親中，不過上任沒多久，立即全面轉彎成為絕對親美，任內提升美韓同盟的層級，當美國規劃要於南韓布署薩德系統，朴槿惠使命必達，南韓預定布署地方居民對薩德的高功率雷達可能對健康造成損害掀起強烈抗議，其他地區人民則擔憂薩德影響兩韓、中韓關係，朴槿惠不顧疑慮全力推動，甚至遭到中國全面抵制也在所不惜。

當朴槿惠遭彈劾下台並遭判刑入獄，薩德這個朴槿惠標誌性的政策，在南韓人民心中也跟著臭不可聞，文在寅競選時，順應民意主張反薩德，打著「要敢對美國說不」等等強硬民族主義口號，順利當選後，一開始也的確試圖延遲薩德布署，但是形勢比人強，2017年於北韓試射飛彈後，以此為藉口，還是讓美國布署了薩德，也因此受到反薩德人民的強烈反彈。

文在寅不只薩德轉彎，連「敢對美國說不」也當作沒說過了，當川普認為美韓貿易不平衡，要對美國國民交代時，文在寅選擇順從，2018年9月重簽新版美韓自由貿易協議，將於2019年1月1日生效，讓美國汽車、藥品、農產品更容易進入南韓市場。

川普打臉文在寅

即使文在寅已經如此全面服從，川普還是給了他兩記耳光，2018年10月，當韓國外長表示將可能考慮放鬆對北韓的貿易禁運時，明明也在跟北韓眉來眼去的川普，卻立即聲明：沒有經過美國的許可，南韓什麼事都不能做，當場把南韓打為只能聽美國話的小跟班，嚴重傷害南韓人民的情感。後來經外交折衝，川普改為解釋這是因為貿易禁運是聯合國決策，而美國具有否決權，留給文在寅一點面子。

但川普又於愛荷華州共和黨造勢晚會上打了文在寅另一記耳光。川普對支持群眾說：讓我搞懂這件事，我們有個非常昂貴的系統，用來打下北韓射向南韓的火箭，所以我們是在保護南韓，那為何他們不付錢？好，給我壞消息，到底要多少錢？10億美元！嘩！我們付錢布署一個要價10億美元的系統，保護一個有錢到不行的國家，他們製造所有的電視機。這是個壞交易，我們要把薩德撤回來，重新談。

這下文在寅可矇了，他千辛萬苦，在政治上犧牲這麼大，把當初競選時的口號都吃掉，違逆投票給他的選民意志，讓美國布署了薩德，現在川普卻突然說要南韓付錢，否則喊著不玩了，要撤掉，這要文在寅情何以堪？

川普突然要南韓付錢部署薩德，否則不玩了，要撤掉，這要文在寅情何以堪？（湯森路透）

這一切變化，其實並不意外，只要從最基本的現實主義思維就很容易理解。當前國際大局的最主要戲碼，是美國大包圍中國，薩德也是其中一環，對南韓來說，薩德固然可以防禦北韓的飛彈，但美國豈會平白施恩給南韓，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國看中的，是南韓鄰近中國東北、封鎖渤海出海口的地理位置，一旦在南韓布署薩德，由於雷達偵察半徑遼闊，可將中國東北與渤海口看得一清二楚，對中國動向將瞭若指掌，可說是美國大包圍中國的一記將軍棋，這也是中國會強力反彈的主要原因。

既然如此，那麼美國應該不計代價布署薩德，不要跟南韓計較那麼多才對啊！但現實主義沒有不計代價這種事，一切都要算清楚。問題出在如今美國大包圍中國的賽局，是人類史上有兩強相爭大包圍賽局以來，被包圍對手實力最不對等的一次。

台灣不能再以台灣看天下

台灣往往以台灣看天下，覺得中國是很大的威脅，但是若與美國相比，中國實在是不堪一擊。中國的軍事投射力相對於美國只是幼稚園程度，且未經實戰考驗；中國的經濟如今千瘡百孔，國內自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後，大量熱錢湧入各種洗錢經濟與投機部門，在所有領域都吹出無數泡沫，如今一一破滅，留下金融壞帳如無底深淵，而外匯大量流失，危在旦夕，不得不祭出嚴格的外匯管制，甚至嚴格緊縮出境管制，種種政策都顯示中國經濟體嚴重故障。

川普只消對中國發動所謂「貿易戰」──許多學者認為尚不能以貿易戰稱之，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只在稅率層面，並沒有進行禁運貿易封鎖──就已經讓中國風雨飄搖，另一方面，大包圍賽局並不想引起真正的戰爭，只是要確實的慢慢削弱對手，不急著一步將死對方。那麼，是美國在南韓設立薩德的需求大，還是南韓以薩德保護自身不受北韓導彈威脅的需求大？顯然是後者，既然如此，為何美國要無條件奉送呢，當然是南韓得要付錢。

川普這樣做是不是「霸凌」，文在寅是否被「出賣」？若問這樣的問題，就是缺乏最基本的現實主義常識，一個國家領袖，要以追求國家的最大利益為優先，國家的行為，與個人道德，是不能用同樣的標準評判的，川普的行為，若誤用個人道德來評斷，會認為這是恃強凌弱，但在國家利益的角度來看，川普的行為是積極的維護國家利益，身為一個國家領袖，這是他不可逃避的職責，他在情勢允許下與南韓談更好的條件，不僅不是「不道德」，還是相當稱職的行為。

過去台灣在黨國時代，國民教育中欠缺現實主義的常識教育，這有很明顯的理由：專制政權絕對不會教導人民現實主義，萬一人民學會以後，用來推翻極權政府怎麼辦呢？相反的，黨國教育總是教一些精神勝利、價值至上的理念，好讓萬一有人反對政府總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例如一點都不民主的兩蔣時代，卻要說台灣是民主的燈塔，要擊敗萬惡的共產主義，完全無力「反攻大陸」的老蔣，卻老是要鼓吹「反共必勝、建國必成」，而實質上早已放棄「反攻大陸」的小蔣，還得發明「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精神勝利口號來取代。

「架上的商品」是每個國家的生存之道

在缺乏現實主義的基本觀念下，台灣人對國際局勢的看法，常常不切實際，甚或停留在古代東亞天朝秩序的思維，在古代東亞天朝秩序下，周邊國家只要選邊站就好，以明朝來說，各國稱臣來朝納貢，貢品都只是象徵性，反倒是天朝往往賜與更值錢的禮物，並賜予貿易特權，也就是來納貢不但不是交保護費，還可以賺錢；來朝時稱臣，回到母國去，天高皇帝遠，自己稱孤道寡也沒人知道，但是若真的發生遭外力入侵需要保護的狀況，還可以來天朝求援，例如明朝在豐臣秀吉征韓時出兵援助朝鮮，以及清末琉球遭日本併吞時，也曾經前來清廷求救，只是當時的清朝自己也積弱不振，無能為力。

只要選對邊站就好了，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觀念在歐巴馬時代或許也行得通，例如薩德原本奉送給南韓，朴槿惠唯一要傷腦筋的，是壓制國內的反對聲浪，但是歐巴馬這樣的沒有「很現實」，對合作的弱小勢力來說未必是好事，在中東，在歐巴馬理想主義援助下挺身而出對抗獨裁政權的敘利亞人民軍，結果是步入毀滅。

到了精打細算的川普時代，選對邊站，還得付門票，所有國家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地位與籌碼，要認清自己幾斤幾兩重，這並非川普為人「很小氣」，或是很不講情面「很現實」，恰恰相反，川普為美國利益斤斤計較，體現其美國優先、美國第一的政治主張，只不過是盡美國總統應盡的義務，在川普服膺的現實主義觀念中，稱他為很現實，那不是詆毀，而是一種恭維。

台北市長柯文哲10月接受彭博社專訪時稱，台灣千萬不能高估自己，台灣不過是架上的商品，對自己要有清楚的認識，並指出，美中對抗是未來15年的世界局勢，所以沒有兩岸關係，只有美中對抗之下的台灣議題。美國總統川普就是商人，台灣（要避免被出賣）必須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分量，向美國加強展現民主、經濟透明等共同價值。專訪一刊登，引起軒然大波。

其實，柯文哲在此所說的「架上的商品」論一點也不稀奇，只不過是任何一個國家，要在地球上生存，面對任何一個其他國家，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的現實主義觀念而已：每個國家都是以自身國家利益為最優先，來衡量要對另一個國家怎麼做，只要符合國家利益，任何國家當然都是隨時有可能會「出賣」另一個國家，要避免被出賣，唯有自立自強提高籌碼。

柯文哲對當前國際大局的見解也大體正確，國際大局是美國大包圍中國，台海局勢只是這個國際大局中的一部分。當柯文哲具備這種國際大局基本觀念的時候，批評他親中與否，根本是無聊的假議題，看看韓國就知道，真正親中，甚至選舉時赤裸裸發表反美言論的兩任南韓總統，一上任之後，都得改為全面親美、絕對親美，這是國際局勢使然，根本由不得總統喜歡中國還是美國。

柯文哲「架上的商品」之說，只不過是任何一個國家面對其他國家，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現實主義觀念而已。（攝影：李隆揆）

說川普現實　怎會是詆毀

柯文哲的錯誤，不在於發言「很現實」的部分──那根本是現實主義幼稚班的基本觀念──而是「不現實」的部分：川普這麼做並非因為「他是商人」，相反的，是因為他是總統；而台灣要提升自己的份量，並不是全力加強「民主價值」等理念，而是要貨真價實的拿出真金白銀與真槍實彈，也就是全力提升經濟力與軍事實力為主的總體國力。

沒想到台灣政壇竟然不是指出柯文哲的過於理想化，反而是批判柯文哲的「架上的商品」論，反論者有如鸚鵡般一個接一個宣稱台灣絕對不是架上的商品，聽到「當然」出賣論，更是群起圍攻，政敵更直接拿來「抹紅」柯文哲，稱他詆毀川普，坐實了他親中的指控。

這些批評者的國際觀念，彷彿是回到古東亞天朝時期，他們心中的站對邊，不是要自立自強提升國家總體國力的談判籌碼，而是對川普歌功頌德。

這些言論幸好川普大概都不會看到，不然他可能啼笑皆非，川普只看現實籌碼，才不理會歌功頌德這套，而且，說川普很現實，又怎麼會是詆毀呢？從文在寅的薩德困境可以看出，其實川普會非常歡迎柯文哲這種凡事都應該要付出代價的正確觀念，川普最討厭的就是不知死活、不想出籌碼交換，認為美國都一定會免費幫忙的拖油瓶，不只要求文在寅為薩德付錢而已，他已經很多次教訓盟邦，要他們不可以把美國的保護當成理所當然。

整起事件，其實不如說彭博社的問題有點小毛病，正確的問題，並不是川普會不會賣台灣，而是川普願不願意「買」台灣：要用多少籌碼交換，才會買帳支持台灣的需求。如果記者問柯文哲，川普（在台灣提出適當的籌碼下）會不會「買」台灣，相信柯文哲的回答也一樣是「當然！」

柯文哲的言論一點也不駭人聽聞，完整的看整個專訪內容，柯文哲強調台灣必須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分量的論點，若套到個人健康來說，不過就是：「人當然會死，所以要努力維持健康，才會長壽。」的基本健康常識而已，結果反論者竟然斷章取義，批評柯文哲「殺人」。

通常我們很厭惡這種斷章取義、無事生事的無謂口水戰，但是在這個議題上，我們倒是希望反論者都只是故意斷章取義打口水戰，而不是心理真的那麼想，因為若是後者，那表示台灣知識份子嚴重缺乏現實主義觀念，天真病嚴重到極點，這要怎麼在國際上生存啊！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